
冤案主角之一的陳建陽的父親在自家客廳兼廚房里接受記者采訪。

田偉東(左)中學時的生活照。
浙江杭州蕭山歡潭村的一個小院里,一棵大棗樹突兀地豎立在水泥路的中間,這是主人家為了迎接蒙冤出獄的兒子,翻新了宅院后特地保留在原地的。這棵棗樹栽下那一年,田偉東9歲。如今,他快39歲了。
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田偉東21歲時突然因“故意殺人”被關進監獄。若不是幾個月前突然又出現真兇,他可能要背著殺人犯的名頭一輩子。
5月22日,浙江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指控項生源為18年前殺害蕭山女出租車司機徐彩華的真兇。田偉東就是因為這個案子坐的牢,就在此前一天的5月21日,浙江省高院正式對田偉東、陳建陽等五人搶劫、盜竊案提起再審,預計將于6月開庭。
嚴打整治中被牽進命案
事情要從1995年說起。那年3月20日,蕭山農墾一場發生出租車劫殺案,司機徐彩華遇害,財物被搶。
此案發生后,蕭山開始了長達近兩個半月的嚴打整治行動。《蕭山日報》曾經報道:截至1995年5月,百余名犯罪分子被收容審查。這年6月,蕭山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在夏季治安工作會議上曾提到,“對車匪路霸、搶劫、重特大盜竊案件要加大破案力度,快偵快破”。
三個月后的8月12日,蕭山坎山鎮清風加油站東側路段,又一名叫陳金江的出租車司機被殺害。
同年10月,田孝平被警察帶走。隨后,20歲的賓館門衛陳建陽、21歲的飯館廚師田偉東、19歲的水電工人王建平和20歲的軋鋼廠工人朱又平,相繼被田孝平指認。關于這一點,律師許德法和任德輝在二審的辯護詞里曾提到,田孝平曾說,“一半是我指認,一半是公安人員指示我的。”
1996年9月28日,田偉東等五人被正式逮捕,關押在蕭山看守所。1997年6月23日,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蕭山市法院的刑事審判庭舉行了第一次庭審,只有田孝平認罪,判處無期徒刑,而其他四人均不認罪,并當庭翻供。這年7月,田偉東、陳建陽、王建平被判處死刑,朱又平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此后除了田孝平外,其余四人均提起上訴。1997年12月,浙江高院終審判處田孝平無期,其余四人死緩。
通過指紋信息找到真兇
這一年是刑訴法“疑罪從無”原則確定的第二個年頭。這個案子里,兇手最后把出租車開走了,但是這五個被判了重刑的小伙子,都不會開車。
今年1月22日的《法制日報》曾報道:“相關法官透露說,1997年,死刑案的核準權尚未收回到最高法院,浙江省高級法院在對該案件的復核過程中,發現該案的一審判決適用法律正確,但該案證據確實存在諸多疑點,最主要的是移送過來的材料中沒有指紋證據。再說,當時也沒有像現在有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這樣的糾錯機制。按疑罪從輕原則,省高院最終對5名被告人中的3人從死刑改判為死刑緩期執行。”文中還提到:“相關法官說,人命關天。這兩起案件,共有兩名出租車司機被殺死,一審3名被告人被判死刑,如果當年證據真的非常確鑿,高院一般是不會改判的。”
田偉東的律師浙聯律師事務所的辛本峰律師認為,盡管當時已經有了“疑罪從無”的原則,但這個原則至今貫徹得并不完全,法院依然還會選擇“疑罪從輕”,因為對于搶劫殺人這樣的重罪,一旦放錯了兇手,法院無法承擔責任。
2011年,杭州警方在組織命案攻堅戰中,發現有一名盜竊前科人員的指紋信息,和1995年發生在蕭山的出租車司機徐彩華遭劫殺案現場提取的指紋信息認定同一。經偵查,杭州警方于2012年12月18日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對犯罪嫌疑人項生源立案偵查。2013年1月4日,杭州市人民檢察院以涉嫌故意殺人罪批準逮捕犯罪嫌疑人項生源。
5月22日的公開審理中,項生源對當年搶劫并傷害女出租車司機徐彩華的事實供認不諱。律師童斌在接受羊城晚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辯護焦點集中在“故意殺人”還是“故意傷害致死”之間,因為項生源離開案發現場時,徐彩華還求他別把她扔在那里,項生源從頭至尾沒有殺人的念頭。
審訊期間曾咬舌自盡
問田偉東當年是怎么認罪的,似乎很殘忍。在蕭山刑偵大隊突然把他拖到城南派出所審問之后,他就從一個剛開了幾個月小飯館的個體戶廚師,突然變成了“殺人犯”。
“1993年我高中畢業,參加了廚師培訓,拿到廚師證后去幾個小賓館、餐館實習。到1994年,我就和女朋友一起開了個小飯店‘肖南門’。那時候想有穩定的工作,積累之后能成家立業。開飯店還借了1萬塊錢,雖然這個數字在當時算很大,但那時覺得自己年輕。我才20歲,人生還有那么多年,怎么可能還不了?”他描述當時的心情。
沒想到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刑偵大隊帶走了他,他開始接受“不吃、不喝、不睡”的輪番審問。第一晚,他怒而用頭撞門,縫了三針,上半件襯衣全都染紅。
浙江省司法系統的有關負責人,后來也承認了刑訊逼供的存在。田偉東向羊城晚報記者描述,他經常被脫掉衣服、褲子后打,電警棍電擊導致他渾身皮膚起泡,有人用毛巾包住粗木棍打他頭,用皮帶頭抽他手指,用方便面附贈的叉子刮他胸肋部直到出血……
這期間,他曾經咬舌自盡。被送到醫院,舌頭縫了5針。后來他又咬舌頭,縫線崩斷……
1997年7月11日,田偉東、陳建陽等被判死刑。“聽到死刑時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回到‘籠子’里,一個老鄉一邊哭,一邊給我洗腳鐐,說怎么會是這個結果。我不知腦子里在想什么,就一直坐著。”
每年寫總結“認罪伏法”
1997年12月份,在上訴后,田偉東等人得到終審判決,4人死緩,田孝平無期。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不繼續申訴。死緩期間申訴?我怕掉腦袋。”正式服刑后,田偉東研究了很多法律方面的書籍。死緩期間,他一心好好表現,爭取減為無期徒刑。“減為無期后申訴么?不認罪伏法,就不可能減為‘有期’。”他自問自答。死刑的時候爭取減為無期,無期的時候爭取減為有期,一晃多年過去了。
他說,在監獄里,他每年都要寫年度改造總結。“總結的第一句,必須是‘我服從法院判決’,然后深挖犯罪思想根源。”
“等我減為18年刑期,我30歲了,想法變了。我搞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我認命了。”他的語氣出奇的平緩。
他用最近看的《農業帝國》一書中的話,來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態:“看透世事涼透心,識破真相驚破膽。”
父母從沒懷疑過兒子
今年1月份刑滿釋放后,田偉東開始慢慢適應這個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學會了用手機發短信,學會了用電腦打字,還開始學開車。
“我坐那么多年牢,我父母一共來看了我110次,很少有人家里人每個月都來,我父母就每個月都來。”家人的信任無疑給了他極大的支持和安慰,他是一起判刑的5人中,減刑最多、如今精神狀態也最好的一個。
頂著殺人犯兒子名聲的田偉東父母,多年來也承受巨大壓力,田偉東說,坐牢那么多年,沒有一個朋友來看過他,除了父母,沒有人相信他的清白。他父母想盡一切辦法賺錢,比如一天拔草16個小時,就為了換回75塊的工錢,補貼在牢里的兒子。
田偉東現在說蕭山話有點“大舌頭”,因為他沒有舌尖,吃東西有時候也會漏出來。“以后可別跟女朋友接吻都不行哦。”好在他還能自嘲。
五個人現在都沒法安心工作,沒法投入新生活。“青春無價,我們現在什么都沒有。”田偉東說,希望有關領導了解他們的訴求,他很想要一個工作。目前靠他自己的力量,無法找到什么工作。
“聽說兩張案(叔侄強奸冤案)每人賠了110萬出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我父母這18年為我的案子,四處奔走,花出去的錢都遠遠不止這個數,更別說精神賠償了。”
“現在是物質社會,我們也是希望有個說法,所以愿意坐下來談賠償。”他說,“如果你要清高,不談賠償也可以,你去坐18年牢試試?”
五個家庭各有不幸
其實田偉東還算幸運的,因為陳建陽等另外四個人,連他們的父母都曾經懷疑他們的清白。
羊城晚報記者走進隔壁方山村的陳建陽家采訪時,陳建陽去蕭山學開車不在家。不善言辭的陳爸爸告訴記者,那么多年來,他一直相信國家。
“相信國家,國家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他說,“陳建陽22歲(虛歲,實際是20周歲)到39歲都在坐牢,年齡回不來,還有什么話好說。”
陳建陽被抓時,陳家在村里條件中等。但就在那一年,陳建陽父母離婚了。17年過去,唯一的兒子消耗了全家的心力,陳爸爸為了迎接兒子回家,借錢在自己家的老房子旁邊搭起了上下各一間的兩層樓房。“兒子總要娶媳婦,我總歸要盡力創造好點的條件。”
其余三人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去年,朱又平戴著腳鐐,在公安的監視下,探望了在病榻上的父親。一周后,他父親因為癌癥去世。
王建平后來從蕭山被轉到了新疆服刑,他是5人中最后一個回家的。據說聽到真兇被抓住的消息后,他就要求假釋,沒有及時得到反饋,他就絕食抗議,終于在今年4月28日回到了家。他父母認為去新疆服刑也和兒子倔強的性格有關,因為他在牢里一直說自己是冤枉的,不肯寫檢查。(文/圖 記者 孫毅蕾(除署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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