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快報記者黃瓊通訊員尹華飛闞淼李鶴酒

　　夏日午后，廣東省女子監獄。幾名女犯人剛參加完勞動后回到休息室，她們小心地打量著四周。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面色祥和地看著前方。沒錯，是祥和的。她，就是林樺，有點不一樣。記者好奇上前，她連忙站起身來，幾經推讓才坐下來。

　　13年前的林樺，經常穿著上千元的精致套裝，往來于各種高檔應酬場合……時年才40歲出頭的她，早已是副局級干部，可謂年輕有為，意氣風發。她不會想到，一夜之間，自己會從高處“跌落”。彈指一揮間，已是第13個年頭了，到明年重獲自由時，林樺已屆退休年齡，青春只剩緬懷，事業又不知在何方。

　　“我太要強了，一路走得那么順利，完全無法接受失敗，我總以為自己能補上那個空”

　　1988年，林樺被當地派駐廣州辦事處，幾乎兩年就升一級，不到40歲便已升至副局級，順風順水。然而，她在經濟合作中被騙，挪用了1800萬去“填空”，從此拆東墻補西墻。后其面臨再度升官時，案發被抓。

　　新快報：你當時是因為什么事情被抓呢？

　　林樺：2000年的時候，因為合同詐騙和挪用公款，判了無期。

　　新快報：相信很多人都問過你，為什么呢？

　　林樺：當時的制度是允許我們從事一定的經濟活動的，我作為領導，也希望在一些合作中為辦事處帶來一定的經濟效益。剛開始都挺好的，也賺了些錢，但沒想到在1997年的時候，和一個老朋友一起合作，沒想到他半路卷款逃跑了，留下個1800萬元的窟窿給我。我當時剛升上副局，不敢聲張，只能拆東墻補西墻。

　　新快報：這個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林樺：我太要強了，完全沒辦法接受失敗，又剛升職，前途一片大好，這個時候出了這個事，我覺得自己以后就完了。

　　新快報：你都用了什么辦法？

　　林樺：就是各種拆借，來來回回倒騰，一直到2000年底案發，我苦苦堅持了3年多，想想也覺得挺不容易的。到后來實在撐不住了，認識個朋友，說可以合作，我出面幫他把錢盤活。銀行那邊的手續都是我們去辦的，沒想到問題就出在這里，很快我就藏不住了。

　　新快報：現在回過頭來想，覺得值得嗎？

　　林樺：我當時簡直是鬼迷心竅了，非常后悔，其實中間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扭轉的，但我太跟自己較勁了，一抓起來就完全沒臉見人了。我覺得自己太蠢了，怎么會這么傻，所以后來一審判了我也沒上訴，應該的。

　　新快報：你對自己有什么反思？

　　林樺：進來之后，有了很多時間對以前的生活進行梳理，自己真的是太順利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虛榮、愛面子、莫名的要強，總是追求完美，跟自己較勁，現在想想，覺得有點可笑。

　　“我以為會有人離不開我，但沒想到他們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我沒有后顧之憂，這很好”

　　林樺從小家教甚嚴。丈夫是青梅竹馬的同學，兩人育有一個女兒。悄悄離婚后，兩人一同來到廣州。入獄后，丈夫每年都來探望她。幾年前，丈夫再婚，女兒出國留學。

　　新快報：因為這個事眾叛親離了嗎？

　　林樺：怎么說呢。我的父母很不能接受，他們很愛面子，覺得我把家里的臉都丟光了。這么多年，他們沒來看過我，幾年前，父親去世了，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他們可能沒法原諒我。至于丈夫，其實早在來廣州之前我們就已經離婚了，但一直向大家隱瞞，還是維持家庭的現狀，希望不要影響到女兒。直到2002年女兒辦留學手續時，才知道我們已離婚了。

　　新快報：你覺得家庭的關系對你有影響嗎？

　　林樺：其實，我跟前夫的感情一直挺好的，只是當年自己太要強了。當年他要來廣州深造，我們一家也跟著過來了，后來他要求復婚，但當時我出現了這筆虧空，我不想連累他。但沒想到，最終還是連累了他。

　　新快報：那現在家人怎么樣？經常來看你嗎？

　　林樺：前夫每年都來看我，很關心我。我出事好幾年，他就一個人過著，后來女兒出國了，我們都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再婚，我們也早就離婚了，沒什么好說的。2005年，他結婚了，后來還有了孩子。我挺對不起他的，希望他能幸福。女兒到了18歲才知道我的事，那時她都出國了。我很高興，女兒很獨立。她出去旅游都會給我寄相片，每年都會回國來看我，說等你出來了我帶你去玩……

　　新快報：你感到失落嗎？

　　林樺：有一點。但我對這一切，很滿意也很欣慰。大家都安排得很好，尤其是女兒，她超乎想象地獨立和懂事，我沒什么后顧之憂。

　　“我完全沒想過會和她們同在一個屋檐下，可是，我也知道我并不比她們高尚”

　　林樺是廣東女子監獄建監以來收押的首批女犯人，10年來成為該監的“元老”。在監獄里，有來自各地的女犯人，販毒的、搶劫的、盜竊的……在12人一個小組的監倉中同住。漫長炎熱的夏天，2臺風扇陪伴大家度過。

　　新快報：女犯人之間相處會不會沒有共同語言？

　　林樺：如果不是因為出事，我想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跟她們產生交集。最開始，我也是獨來獨往，倒不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而是我當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不知該如何去溝通。或許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但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比她們高尚。我沒有所謂的尊嚴和驕傲，那些早在看守所的時候就已經被全部摧毀了。

　　新快報：跟她們朝夕相處十幾年，有沒有不錯的朋友？

　　林樺：我也不知道。到監獄有一陣后，我曾經嘗試和一個人真誠相處。她有點斜視，也沒文化，家里條件也差，平時有些自卑，有些人也看不起她，我覺得這樣不好。后來我經常開導她，我以為我們之間都是以誠相待的。其間也有入監較早的同伴提醒過我，但我就是覺得應該關心她。沒想到，她其實對我有不滿，后來我陸陸續續聽到她說的關于我的一些壞話，我覺得很挫敗，人性很復雜。

　　新快報：因此封閉了自己嗎？

　　林樺：也沒有。只是我覺得這里人心有些復雜，不是發善心的地方，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真誠，但不會再掏心掏肺了。

　　新快報：看你現在的狀態還不錯，怎么做到的呢？

　　林樺：我非常清楚，不是一兩天就能離開這里，所以我告訴自己，必須接受和適應。面對傷害，面對不可信，唯一的辦法就是看書，南懷瑾的書給了我很多啟發，談做人，要學會珍惜，盡心盡力。

　　新快報：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句？

　　林樺：還是放下吧。

　　“出獄，很期待，但也迷茫”

　　曾經，林樺衣著考究，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她粗茶淡飯，與其他服刑人員共同參加學習、勞動和生活……紅顏彈指老，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年逾五十的她，早些年還患上了高血壓……不出意外的話，林樺明年能重獲自由，然而，青春，卻已經從鐵窗中寂寞地溜走了。

　　新快報：跟你以前的生活相比，在這里面的生活很艱苦吧？

　　林樺：還好吧，我以前也沒有多奢侈。我的家教很嚴，加上成家了，出于對丈夫的尊重，一般也不會很花哨。出于工作考慮，一般都是到友誼（商店）買套裝穿，然后是手工定制的皮鞋。其實我對這些也不是太追求的，加上監獄的管理很規范，到了這里也沒有覺得不適應。

　　新快報：跟以前相比，在這里是不是勞累了許多？

　　林樺：參加勞動是必須的，還要負責整理內務衛生，參加隊列訓練，有時分飯的時候還要輪流去抬飯桶……但這種生活上的艱苦不算什么，坐牢就是該吃苦的。我家從小管得嚴，我也習慣過有節制的生活，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要克制，不能放任自己。

　　新快報：聽說你現在是監區的文藝主創，這也算是在這里發掘的一個長處，出去以后打算往這方面發展嗎？

　　林樺：不可能的。我自己非常清楚，我這點水平也就是在監獄里大家自娛自樂一下，畢竟這邊人才有限。要到了外面的世界，人才太多了，競爭也很激烈，沒有監獄的土壤和途徑，我這點水平算什么啊，肯定餓死了。出去的話，干什么還得想想別的出路。

　　新快報：很快就可以出獄了，有什么打算？

　　林樺：怎么說呢？在里面待了這么長時間，終于能出去了，當然是很期待，但同時也有迷茫和擔憂，自己年紀這么大了，工作也沒了，能干什么呢？家人還會接納我嗎？想這些也都是沒用的，先出去系統地檢查一下身體吧，然后和母親、弟弟、女兒等好好生活一段時間，彌補下這些年的缺失。至于生計，最重要的是先好好適應這個社會吧。

　　省女子監獄的囚犯，大專以上學歷的占7.71%，一名資深獄警說，她們多數較清高，難合群

　　在廣東省女子監獄，不乏像林樺這樣的人。據數據顯示，其中大專以上學歷的占7.71%。相較普通罪犯，她們曾經位高權重，如今淪為階下囚，會產生哪些化學效應呢？在監管中又有哪些注意呢？記者就此采訪了廣東省女子監獄中一名資深獄警。

　　從官員到囚犯，她們心理落差很大

　　“到了監獄，不管之前是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一視同仁，不可能還像以前那樣威風。”該名獄警稱，在全新未知的環境下，人都會有畏懼感，言行自然會相對謹慎，主要表現為誠惶誠恐、不知所措。

　　因此，最初的定位非常重要。

　　“從位高權重的官員，到服刑改造的囚犯，這個心理落差是非常大的，因此角色轉變非常重要。”該名獄警表示，在最初期，監獄會幫助她們進行角色轉變，“從社會人過渡到監獄人，給她們賦予新的角色期待，在新環境中的角色應該遵守的行為規范、權利義務。”來到監獄里，便是一視同仁，無論是曾經的高官還是普通百姓，都是同一標準，沒有例外。

　　以報數來說，監獄規定，罪犯必須舉右手報數；又如要在規定的時間內作息、學習、勞動……此類罪犯剛進來時都一時難以適應；她們要一下子從過去五光十色的生活環境，過渡到監獄的監禁環境，都不太習慣。“入監后首先面臨的是一個角色的轉變。”

　　建立標準之后，在最初期還要系統地對她們進行入監教育，主要是法律法規、監規紀律、行為養成、權利義務、心理調適技巧等，消除她們的心理落差。此外通過歷年同類罪犯現身說法實行案例教育、觀看勵志視頻影像資料等，幫助她們適應監禁環境。

　　她們文化素質較高，社會閱歷豐富

　　以林樺來說，她雖然身為官員，但并非典型的職務犯罪。作為她個人來說，非常要強的一個人，從那么高跌下來，心理落差很大。因此，她的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

　　經過最初的適應后，監獄按照因人施教的原則對其進行了個別化矯正。“大多數官員的文化程度較高，社會閱歷豐富，在幫教和創作方面都表現不錯。”最初，林樺憑著豐富的社會經歷，現身說法，協助獄警對個別悲觀失望的罪犯進行過幫教，效果不錯。“通過這種幫教，使其感受到被警官信任、接納和認同，從而激發了改造信心和動力。有了自信和動力，精神面貌也煥然一新。”之后，林樺的文字組織能力再次被認可，成為監區的報道通訊員，負責監區文化的策劃和文藝作品編排等，其文藝專長開始得以發揮。

　　“她們的文化素質較高，在理解干警的指令和具體要求上，更為到位，操作也更為成熟，為人更為靈活。”該名獄警稱。

　　她們也有點清高，會咬文嚼字鉆空子

　　不過，相對于普通罪犯來說，此類罪犯雖然更容易溝通，但有時也更為“難纏”。

　　“她們比較懂法，會咬文嚼字鉆空子，對管理制度避重就輕。”該名獄警稱，她們中不少人善于察言觀色，投機取巧，喜怒不形于色，善于鉆研人的心理。

　　在日常相處中，此類罪犯難免會有點清高，“人際溝通面較窄，關系多集中在小范圍的群體中，不太會像其他人一樣打成一片。”而且此類罪犯，情感會更為細膩，心思也更為縝密和敏感，都會考慮自己的立場，“可能她（林樺）認為被傷害了，很糾結，但我們相信人的自我修復能力。”對于類似林樺的罪犯與其他罪犯交往過程中產生的一些負性情緒，一方面依靠警官的教育疏導，另一方面依賴于個人的自我修復、自我完善。不過，她坦言，普通女犯可能更關注衣食住行等生計問題，而林樺們更在乎面子、地位、形象，也更關注社會影響。

　　（以上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