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她們的謙遜與功績不成比例,一對英國特工姐妹在納粹占領區的非凡經歷,足以令兩人成為二戰諜報史上的一段佳話。
1944年夏,數以百萬計的同盟國軍隊云集英倫三島,旨在反攻歐洲大陸的諾曼底登陸啟幕在即。而在英吉利海峽另一邊,專門執掌敵后行動的英國“特別行動處”(SOE),已提前派遣數千名情報員潛入危機四伏的德軍占領區,搜集情報,聯絡抵抗組織……
在盟軍統帥部眼中,他們是無可替代的尖兵;而在納粹德國看來,他們不啻眼中釘、肉中刺。在這支“平均生存時間只有幾個禮拜”的隊伍中,有一對行事低調的姐妹,憑借自己的智慧、勇氣和堅毅,再加上一點點好運氣,立下了令多數同行相形見絀的功績。
敵后潛伏
1944年7月的一天早晨,巴黎郊外一座普通的民居中,“迪迪”獨自坐在無線電發報機前,十指翻飛,敲打著莫爾斯電碼。這份加急電報是法國抵抗組織領導人發給倫敦的英國情報部門的。此前一個月,盟軍的戰靴已經踏上了闊別四年的歐洲大陸。
就擾亂德軍后方以及搜集情報而言,以“貝克街贗品”自嘲的“特別行動處”特工,承擔了關鍵角色。為此惱怒不已的納粹占領當局,加強了抓捕“破壞分子”的力度。無線電檢測車整日在街頭兜圈子,偵測可疑信號。粗略的統計顯示,在淪陷區,SOE的潛伏情報員平均工作6周就會暴露,時年21歲的迪迪卻堅持了5個月,發報105份。
一旦被捕,等待她的將是監禁、酷刑和處決。迪迪完全了解這些風險。“蓋世太保(納粹秘密警察)的便衣到處都是。我一直留意櫥窗中的倒影,看是否有人跟蹤。”
這份急電是如此重要,她敲完最后一個字符,才驚覺外面有人喊叫。透過繚繞的雨霧,她看到了夢魘般的場景:房子被“穿制服的家伙”團團圍住。敵人察覺了無線電信號。
迪迪明白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她迅速把發報機拆散,藏入衣柜,又抓過密碼本和電報稿扔進廚灶,緊盯著它們化作灰燼。門外傳來猛烈的撞擊聲——既然已經沒機會逃生,迪迪索性調整了一下呼吸,打開房門,發覺對方的槍口就在幾厘米開外。
德國人一擁而入,翻箱倒柜,找到了發報機。迪迪被戴上手銬、塞進汽車,送往蓋世太保駐巴黎總部——被捕的特工將在那里接受拷問,被送往集中營,最后走向刑場。
審訊開始了。“為什么躲在屋子里發報?”迪迪換上一副憤怒和委屈的神色,拋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回答:她只是個打零工的,按照“神秘老板”的要求干活,不清楚電文內容。幾輪交鋒下來,蓋世太保有點糊涂了:這個稚氣未脫的女孩,為何對法國本地的風土人情對答如流,是演技太出色,還是她原本并非特工?當然,他們此刻還不清楚,艾琳·尼爾內——迪迪的真實姓名——有著特殊的身世,她的確是英國公民,卻比自己的敵人更熟悉法國。
姐妹特工
如果不是英國作家蘇珊·奧特維在新書《姐妹、秘密與犧牲》中重新發掘了艾琳的家族背景,她非同尋常的經歷或許會被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艾琳1923年生于倫敦,父親杰克是醫生出身的化學家,母親馬里基塔來自法裔西班牙貴族世家。作為家庭中最小的孩子,兩個哥哥弗朗西斯、弗雷德里克和姐姐杰奎琳對她關照有加。艾琳兩歲時,全家人遷居法國南部瀕海城市尼斯,她和杰奎琳進入修道院學校讀書。
1940年德軍攻陷法國,尼爾內一家的平靜生活一去不復返。占領軍扶植的維希政府不許與英國有關聯的人住在海邊,他們只好搬到鄉下。不久,弗雷德里克設法返回英國,報名參加皇家空軍。又過了兩年,已經成年的姐妹倆也告別親人,取道中立國西班牙抵達倫敦。
希望幫助第二故鄉重獲自由的兩人趕到征兵站,卻接連幾次遭到冷遇。一番周折后,這對姐妹的簡歷被轉到了“特別行動處”人事部門負責人塞爾文·杰普森上尉手中。后者認為,相比在槍林彈雨中拼殺,女性更適合從事秘密工作,因為“她們遠比男人冷靜,更具備單打獨斗的勇氣”;艾琳和杰奎琳精通法語,成為她們入選的決定性因素。
然而,她倆敢于潛回法國,如英國首相丘吉爾所言,去執行“點燃歐陸戰火”的命令嗎?
外界起初對此不太看好。艾琳當時不過20歲出頭,被認為欠缺社會經驗,只能先留在英國本土做報務員。杰奎琳獲準去接受敵后工作培訓,獲得的是“頭腦慢,也不夠機智,不值得推薦”的評語。倒是SOE法國科主任莫里斯·巴克馬斯特獨具慧眼,認為杰奎琳值得信賴。
1943年1月的某個夜晚,代號“設計師”的杰奎琳和上司莫里斯·索斯蓋特登上飛機,悄然空降法國。臨行前,她只對巴克馬斯特提出一個要求:千萬別把妹妹艾琳派往敵占區。此后,杰奎琳成了法國抵抗組織的重要外援,在各地傳遞情報和武器,并組織了一連串破壞行動,從炸毀生產飛機引擎的工廠、到燒毀軍車、破壞鐵路并竊取軍用汽油,戰績可圈可點。索斯蓋特不在時,杰奎琳還代理過情報小組的一把手,部下最多時有600余人。
敵后潛伏永遠是險象環生的。一次,便衣密探登門搜查,杰奎琳假裝打瞌睡,騙走了對方。過了幾個鐘頭,等到蓋世太保的大隊人馬抵達,所有英國特工早已不知所蹤。
在旁人眼里,杰奎琳烏黑的秀發、明亮的雙眸和優雅的氣質堪稱迷人;另一方面,與秘密行動如影隨形的巨大精神壓力,令笑容對她來說成為一種奢侈品。1944年4月,索斯蓋特把杰奎琳送回英國,經歷了一年多的歷練,彼時的她變得老練沉穩,卻也身心俱疲。
在前來迎接的人群中,杰奎琳沒發現艾琳的身影。她驚訝地得知,那個“缺乏城府、不守時、丟三落四”的妹妹,已經于兩個月前主動請纓,奔赴自己剛剛脫離的險境。
守口如瓶
彼時,艾琳已進駐巴黎郊外的秘密據點多日。以“迪迪”自稱的她顧不上休息,夜以繼日地敲擊發報機——相比上級授予的代號“玫瑰”,她更喜歡這個化名。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帶著18公斤重的發報機乘火車外出,一名德國士兵問行李箱里是什么。“留聲機。”盡管對方未起疑心,為安全起見,她還是提前下車步行前往目的地。
隨著諾曼底登陸日益臨近,艾琳的工作愈發繁忙,電文內容涉及雙重間諜、敵軍部署、抵抗組織和瞄準英國的導彈發射場等重要情況。盟軍登陸后,艾琳發現外面的風聲一日緊似一日。她起了搬家的打算,本想發完最后一份急電再走,可是終歸慢了一步。
離開英國前,巴克馬斯特稱贊艾琳是“杰出的女星”,要她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毅力。面對蓋世太保,她盡管害怕,還是決心守口如瓶。
起初,審訊官軟硬兼施。“你是間諜,你在說謊!”然而,只要對方的咆哮和毆打稍有停歇,她便強調自己對一切指控的事實毫不知情。
審訊者把艾琳押進另一間屋子,那里面有個裝滿水的浴池。獄卒夾緊她的雙臂,把她的頭浸入冰冷的水中。嘴和鼻子都灌滿了水,她開始窒息,掙扎著想要換氣……突然,她被拽出水面,一邊咳嗽一邊噴水。蓋世太保再次發問:你為誰效力?給哪里發報?艾琳一言不發。她再次被浸入水中,肺部即將爆裂之際,又被拽出水面,喘著粗氣。
“水刑”持續了幾十分鐘,也可能是幾小時。艾琳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死去,依然暗自得意:“至少,你們什么也沒得到。”事實證明,巴克馬斯特沒看走眼——許多特工被俘后屈服于酷刑,泄露了密碼及同伴的名字,但艾琳沒有,她經受住考驗,向成為最后的贏家邁出了一大步。
8月15日,距盟軍解放巴黎還有10天,艾琳被送上擠滿囚犯的火車,駛往德國。
低調謝幕
火車的目的地是地處柏林北部的拉文斯布魯克集中營。沒力氣干活的囚犯被直接送往毒氣室,另一些身體健康的人成了醫學實驗的犧牲品;嗜虐成性的獄警以折磨犯人取樂,無情的肉體摧殘和食物短缺,每天都在奪走生命。據艾琳回憶,她之所以能夠幸存,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對親人的思念。其間,她還和三名同樣來自“特別行動處”的被俘女特工成為朋友。艾琳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法國女孩”,其他人則承認了真實身份。1945年2月,這幾名同伴相繼被處決。
隨著盟軍推進,警衛決定把囚犯轉移到萊比錫附近的另一座集中營。途中,艾琳和另外兩名女囚趁夜逃進附近的森林。她自由了,但仍深陷敵占區,只能拖著被肺炎和痢疾折磨的身軀,在荒無人煙的野外風餐露宿。直到一座教堂出現在面前,她才確信自己已逃出生天。
美軍抵達萊比錫后,艾琳自報家門。美國人卻對其身份將信將疑,一度把她與德軍戰俘關在一起。過了三個星期,英國情報人員聞訊趕到,艾琳終于被從失蹤人員名單上除名。
尼爾內姐妹重逢時,時間已過去了兩年半。妹妹憔悴的神情令杰奎琳震驚。長期的監禁以及友人的死,都給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為了治療焦慮癥和抑郁癥,艾琳不得不一次次接受痛苦的電擊治療。此時,那個活潑、精力旺盛的女孩,已經變得異乎尋常地沉默而警覺。
在英國軍情系統內部,杰奎琳和艾琳被公認為最杰出的敵后潛伏者。不過,隨著戰爭結束,和多數從事秘密工作的同行一樣,退出現役成為她倆的歸宿。此后的漫長歲月中,兩人在公眾視野里隱去行跡,外界惟一知曉的是,姐妹倆均未結婚,更談不上兒孫滿堂。
1982年,杰奎琳因癌癥病故,艾琳變得更加孤僻。1993年,在拉文斯布魯克集中營舊址舉行的紀念儀式上,她一度短暫現身,但對自己的戰時經歷不愿多提。
這位謙遜的女英雄以89歲高齡過世時,身旁沒有至親陪伴。警方整理遺物時發現的一枚由法國政府授予的“英勇十字勛章”,仿佛是證明艾琳·尼爾內身份的惟一線索。參加葬禮的賓客多數是她生前的左鄰右舍——這些人剛剛獲悉,隔壁那名“有點古怪”的老嫗擁有何等不凡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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