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平均每年約有28萬人死于自殺，200萬人自殺未遂。

　　2009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的《全球性醫(yī)學研究報告》指出，世界各地每年約有100萬人死于自殺，其中約有三分之一發(fā)生在中國；中國的自殺死亡者，80%來自中國農(nóng)村。

　　自殺為我國人群第五大死因，是15歲~34歲青年人群的首位死因，農(nóng)村自殺率是城市的3倍，其中女性自殺率比男性高25%。

　　老年人是中國兩大自殺高峰人群之一。截至2012年3月30日，中國60歲以上老人數(shù)量為1.85億，其中49.7%老年人為空巢老人。中國農(nóng)村孤獨居住老人，已接近四成，很多“空巢老人” 缺乏精神慰藉，存在不同程度的焦慮、孤獨、失落、抑郁等情緒。

　　2013年7月1日起，修訂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quán)益保障法》施行，該法稱：老年人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zhì)幫助的權(quán)利，有享受社會服務和社會優(yōu)待的權(quán)利…… “老無所依”、“老無所養(yǎng)”從倫理問題變成了法律問題。

　　“你們來采訪農(nóng)民自殺，不會對莊河不好吧？”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前，作家孫惠芬很是糾結(jié)。她怕自己接受采訪，會給家鄉(xiāng)大連莊河帶來負面影響。

　　2009年末，同是莊河老鄉(xiāng)的賈樹華給她發(fā)出邀請時，她猶豫了兩年，才決定和丈夫一起參與到賈樹華的“農(nóng)村自殺行為家庭影響的評估與干預”調(diào)查中。

　　從2000年起至今的13年里，大連醫(yī)科大學心理學教授賈樹華帶領(lǐng)團隊，一直在她的家鄉(xiāng)大連莊河農(nóng)村，進行自殺死亡系列研究：“90%的自殺死亡者，從未尋求過任何幫助，自殺家庭獲得國家和政府渠道的正式救助幾乎是零。”賈樹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邀請孫惠芬加入課題組的初衷，是想“讓社會注意到中國農(nóng)村的高自殺率，繼而能夠幫助那些因為自殺陷入困境中的家庭”。

　　莊河是遼寧省大連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市，人口約92萬，在2011年全國百強縣（市）中排序為第44位。

　　“2006年6月到2011年6月，莊河自殺者高達五百多例，但和全國其他縣級市同比人口相比，這還是一個中偏低的數(shù)字。”一個個數(shù)字，讓孫惠芬感到震驚。

　　“為什么選擇莊河作為自殺研究基地？它是我的家鄉(xiāng)，各方面關(guān)系都有，能夠順利開啟自殺這個一直被視為禁區(qū)的研究計劃。我們第一個研究測試，就是從我妹妹家的鄰居開始的。”賈樹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13年5月，作家孫惠芬的小說《生死十日談》在《當代》發(fā)表，繼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國作家協(xié)會專門為這本書召開研討會，“中國農(nóng)民自殺死亡”現(xiàn)象引發(fā)社會關(guān)注。

　　為了不給家鄉(xiāng)抹黑，孫惠芬甚至在《生死十日談》中都沒有提及“莊河”的名字。但她沒有料到，《生死十日談》出版后，莊河市委宣傳部向全體黨員干部推薦了這本書，并希望基層政府能夠采取實際行動，幫助那些因自殺陷入困境中的家庭。

　　“如果沒有開明的官員的理解，民政、婦聯(lián)等組織的幫助，一線工作的婦聯(lián)主任的支持，這些計劃也不可能進行。”賈樹華剛剛完成的項目，是她的第三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農(nóng)村自殺行為的家庭影響評估與干預研究”，在近三年的時間里，她和她的團隊，走訪了莊河八個鄉(xiāng)鎮(zhèn)，現(xiàn)場調(diào)查采訪254個自殺者家庭，試圖找到“中國式自殺”對于農(nóng)村喪親遺族和家庭的影響及其干預策略來。

　　2013年5月23日至28日，南方周末記者和孫惠芬、賈樹華及其調(diào)查團隊，一起走訪了自殺死亡研究地，探訪了十多戶自殺者家庭。

　　沒法過了自殺檔案1：家庭矛盾

　　“我如果那天不罵她，她就不會喝藥自殺。”趙明軍坐在凌亂的大炕上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趙明軍的家在一個土坡旁，遠離公路，也遠離趙村。趙家是一排紅瓦坡頂?shù)姆孔樱�這里被四周的果園包圍，黃土地上，綠色的果樹生長茂盛，蜜蜂嗡嗡飛舞，遠遠看上去，充滿詩情畫意。這是趙明軍為了結(jié)婚蓋的瓦房。

　　一踏進趙明軍的家門，是過道也是廚房，落滿灰塵的灶臺雜亂無章，一個碩大的鐵鍋里還有些剩飯，灶臺邊堆著高高低低的碗，兩個剩菜碗里，是沒吃完的魚，招來了許多蒼蠅，四處亂飛。

　　趙明軍今年43歲，小學畢業(yè)，瘦高個，濃眉大眼，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臉色蠟黃，見到南方周末記者時，他剛剛從午睡中醒來，衣服上都是污漬，身上一股酒味兒。7歲的女兒異常沉默和早熟，過道里是依靠著板凳的患軟骨癥的老母親。

　　喬霞沒上過學，也不認識字。2004年，21歲的喬霞嫁給36歲的趙明軍。婚后不久，趙明軍發(fā)現(xiàn)喬霞經(jīng)常為小事發(fā)脾氣，有時候還愛摔東西，大吵大鬧。性格急躁的趙明軍也來氣了，往往就會對妻子大打出手。每次吵架，喬霞總說自己不想活了。

　　2009年6月的一天中午，趙明軍回家吃飯，喬霞正在屋里做飯。他看見妻子沒有洗雞蛋，而是直接把從雞窩拿來的沾著毛糞的雞蛋放到鍋里，和米飯一起煮，趙明軍又罵了喬霞。兩人爭執(zhí)到最后，趙明軍打了妻子兩巴掌。

　　吃完午飯，趙明軍去睡午覺，一個小時后醒來，發(fā)現(xiàn)喬霞倒在地上，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身旁放著百草枯的藥瓶，滿屋都是刺鼻的藥味。

　　“我國女性自殺誘因以家庭、婚姻糾紛為主，比例超過50%，甚至可以達到80%。惠芬老師的解釋是尊嚴的喪失。”賈樹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農(nóng)村婦女素有遇事"一哭二鬧三上吊"之說，這是傳統(tǒng)的愚昧的解決問題方式方法和現(xiàn)象。現(xiàn)在中國人都不上吊了，喝農(nóng)藥更方便更經(jīng)濟更容易一些。各種農(nóng)藥太容易獲得，家家茅房后面都有，村村小賣店有賣。”

　　“百草枯”是一種除草劑，在賈樹華眼里，“百草枯”是農(nóng)村自殺者的“第一殺手”，她此次調(diào)查的245例自殺案例里，喝“百草枯”的自殺者是最多的。

　　“我不該和妻子動手，脾氣太暴躁。”趙明軍一直活在內(nèi)疚和后悔中。

　　妻子死后，趙明軍每天4點就去地里干活，到了飯點還要趕回家給母親和女兒做飯，因為忙不過來，家里的豬沒人看管跑掉了。

　　在農(nóng)村，自殺被認為是不光彩和晦氣的事情。沒人會選擇嫁給他，甚至鄉(xiāng)親們沒有必要都不會來他家，趙明軍一家生活在孤獨中，村里同齡的小孩也很少和女兒玩耍。

　　賈樹華和當?shù)氐拇甯刹吭�想幫助這個家：“這個女兒已經(jīng)有點自閉，我想把她帶到大連，找個城里人家寄養(yǎng)，這樣父親也更容易找到老婆。”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女兒現(xiàn)在是這個家庭運轉(zhuǎn)惟一的希望和動力，父親和奶奶因為內(nèi)疚，把自己的愛和希望都給了這個孩子，如果她離開了，這個家也就散了。

　　如今趙明軍算是接受了妻子的離去；多年躺在床上的老母親，靠著板凳也能夠行動了，偶爾還能夠幫孫女做點飯，或者去門前的地里摘洗點菜。7歲的女兒也快要上小學了。

　　她拿出了自己的拼音本，給南方周末記者看一筆一畫的鉛筆字。里面不小心掉下一張照片，那是她媽媽的證件照，照片上，她媽媽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發(fā)黃的照片上滿是女兒的手印。

　　求死自殺檔案2：老無所依

　　2007年8月5日下午5點，在離村莊不遠的山上，85歲的張元峰在自己腹部割了兩刀，第一刀沒有割開，就割了第二刀。

　　“當時腸子都出來了，他在地上疼得直翻滾。”發(fā)現(xiàn)他的村民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他們跑回村，找來他的兒女，把他送回家中，請來鄉(xiāng)村醫(yī)生診治，村醫(yī)認為傷口太大，已經(jīng)無法縫合傷口。他的7個兒女，不肯出錢往城里大醫(yī)院送，放棄了搶救。第二天早晨，張元峰因流血過多致死。

　　張元峰有4個兒子和3個女兒。很多年里，他一直和四兒子一起居住。張元峰性格開朗，十分勤勞，除了有風濕病，身體基本健康，還經(jīng)常上山下地勞動，家務活也都是自己干。

　　57歲的四兒子把父親的死歸于老年癡呆癥和精神錯亂，理由是自殺前兩周，父親記憶力明顯下降，不僅經(jīng)常忘事，有時連家人都不記得了，到了吃飯的時間也不回家，夜間睡覺時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震顫癥狀。

　　當?shù)卮迕癖车乩镎f，張元峰雖然有7個子女，但活得并不幸福，其他兒女平時基本不管老人，和他住在一起的四兒子長期酗酒，脾氣暴躁，兒媳也不孝順。對父親的自殺，四兒子不愿多談，他覺得父親自殺讓兒女們蒙羞；另一個兒子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感到羞恥”，父親這樣離開，不免村里人在背后說他們不孝。

　　“中國已經(jīng)成了老齡型社會，截至2012年3月30日，中國60歲以上老人數(shù)量為1.85億，其中49.7%的老年人為空巢老人。農(nóng)村還有570多萬，是"無子女、無收入來源、無勞動能力"的孤寡老人。”賈樹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老無所依、子女虐待老人已成為農(nóng)村普遍現(xiàn)象，不給老人飯吃，給老人餿飯吃，逼迫高齡老人下地干農(nóng)活等虐待行為屢見不鮮。“但這個85歲的老人生養(yǎng)了7個健康兒女，最后剖腹自殺，沒有當場死亡，兒女放棄治療，不送到醫(yī)院縫合和搶救，還是比較極端的。”

　　和張元峰不同，80歲的黃吉勝自殺是不愿意再拖累侄兒。

　　黃吉勝小時候患有眼疾，視力微弱。26歲時，黃吉勝的妻子難產(chǎn)，最后妻子和孩子都沒保住。他大受刺激，從此眼睛失明，需要別人幫助和照顧才能維持日常生活。

　　因為怕拖累別人，黃吉勝一輩子未再娶。黃吉勝的大哥不放心弟弟一個人過，把他接到家中一同生活，一照顧就是五十多年。

　　2006年，黃吉勝的大哥胃癌去世，侄兒接過父親的接力棒，繼續(xù)照顧黃吉勝。

　　“我叔叔眼睛不好，但為人很好，善解人意，很明事理，一輩子都在替別人著想。我和叔叔感情很好，生活中遇到事情，不和父親商量，卻會和叔叔商量。”侄兒黃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雖然經(jīng)濟狀況一般，但一家人日子過得很開心。2010年6月，黃吉勝大嫂突發(fā)腦血栓，全身癱瘓，家里經(jīng)濟負擔更加沉重。

　　“我母親癱瘓以后，叔叔就有些反常，以前很喜歡聽廣播，后來也不聽了，經(jīng)常和我說不想活了。他說了很多次，我只是安慰下他，沒當回事。現(xiàn)在想起來十分后悔，如果我當時多開導叔叔，他也許就不會自殺。”侄兒黃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0年12月25日，黃吉勝在侄子和侄媳都出門后，在家里窗臺下上吊自殺。

　　黃吉勝到死也不知道，針對他這樣的孤寡老人，年滿60歲、喪失勞動能力，可以去政府的敬老院生活。

　　53歲的李春菊選擇自殺，是因為愛，她不愿意再拖累丈夫?qū)O德勇了。

　　2009年2月25日，剛剛過完春節(jié)，孫德勇去大連打工，8天后，李春菊在家，偷偷服“三步倒（老鼠藥）”自殺。在遺書中，她叮囑丈夫；“你要再找個伴，但一定要找個身體健康的妻子。”

　　李春菊和孫德勇育有一兒一女。生女兒時，因為難產(chǎn)，大出血，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因當時的醫(yī)療條件，加上家里經(jīng)濟條件差，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性頭痛，32年來嚴重失眠。為了給她治病，孫德勇帶妻子去了很多醫(yī)院看病，前前后后，傾家蕩產(chǎn)，還欠下了大約7萬元債務，最終還是沒能治好。

　　壓倒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現(xiàn)在2008年末。這年年底孫德勇打工回家，工錢卻沒有拿到，一家子只能過了一個拮據(jù)的春節(jié)，這令好面子的李春菊備受打擊。2009年正月十六，她對丈夫說，不想活了，拖累了丈夫一輩子，病也治不好，活也干不了。

　　孫德勇在家陪了妻子一周，為了生活還是得外出打工。臨行前李春菊還勸慰丈夫說，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讓孫德勇放心去干活。

　　李春菊的自殺，對孫德勇打擊巨大。以前他很愛湊熱鬧，妻子去世之后，他不再去人多的地方，沒事就自己一個人抽煙，每天晚上他也開始失眠，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我經(jīng)常想起妻子，覺得對不起她，跟我辛苦了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我不應該把妻子一個人留在家里，如果我不去打工，她就不會死。”孫德勇這么多年一直陷入在深深的自責中。

　　直到2010年，孫德勇的女兒去日本打工，才把當年看病的7萬多元債務全部還清，這讓孫德勇稍稍感到了一絲欣慰。

　　“中國自殺死亡，與社會轉(zhuǎn)型變化有關(guān)，倫理道德水準下降有關(guān)。老無所養(yǎng)，農(nóng)民外出打工，城市化進程，對農(nóng)村影響巨大，很多農(nóng)民自殺死亡都與這些社會變化有關(guān)，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自殺其實更多的是社會問題。”賈樹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