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咸陽市彬縣,小縣城最熱鬧的中心廣場上,6月16日發(fā)生了一起命案。一個流浪漢滿身是血,躺在廣場前的人行道上。刑警都想不明白,誰會謀殺流浪漢?
根據(jù)一條小線索,兇手的面目從監(jiān)控錄像里一幀幀地“刷”出來5個少年。最大的16歲,最小的只有13歲。在昏暗的路燈下,他們擠在一起,像扭捏著不愿上臺演講的孩子,邊走邊推搡,爬上廣場的臺階,走向流浪漢。
領(lǐng)頭的少年被抓后,告訴審訊的警察,“當(dāng)時我跟幾個伙計說要搶錢呢”,可是后來幾個人膽子小,一直沒敢動手,看到流浪漢睡在廣場,就說,“拿瘋子練練手”。
打劫,然后去北京打工
領(lǐng)頭少年叫小龍,今年16歲。在農(nóng)村老家被抓時,小龍并沒有很害怕。他留著光頭,黑黑瘦瘦,個子不高,總是昂著下巴。他跟警察說,他最大的目標(biāo),是在縣城迅速賺一筆錢,買張去北京的車票,然后在那繼續(xù)打工賺錢。
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他在縣城一家火鍋店打工,干8天賺不到100塊。于是,小龍花60元在賓館開房,叫上兄弟商量迅速賺錢的方法搶劫。在縣城最熱鬧的開元廣場,見誰有錢就“撂倒”誰,然后打的去西安,買火車票去北京。要是搶一個人錢不夠,到了西安,就把出租車司機“撂倒”,接著把車拿到黑市一賣。
參與這場會議的“兄弟”里,黑黑瘦瘦的小康排行老五,矮矮壯壯的胖子是老六,他們管小龍叫“二哥”。另兩個新入伙的,是小龍在縣城五星級酒店門口打群架時認(rèn)識的。
為了壯膽,小龍到“超值2元店”給每個人買了一把刀,有水果刀、西瓜刀。一開始,16歲的小康反對,胖子也不愿意。胖子13歲,剛小學(xué)畢業(yè)不久,是縣城人,逢人就說自己是個“人見人愛的00后”。
“二哥”掄了胖子一拳,把刀扔給他,“跟著干!”6月15日晚,天氣熱起來了,廣場上聚集著納涼的人,少年們出門了。
他們在廣場上,確定了兩三次目標(biāo),每次都到了跟前不敢動手。一直等到后半夜,剩下離他們不遠(yuǎn)的一個流浪漢,躺在長椅上睡覺。小龍拿出刀,瞅了一眼流浪漢,沖胖子說:“沒膽兒就趕緊給我滾,要不就拿瘋子練練手!
他不罵那話,我絕對不會理他
凌晨3點半,睡在躺椅上的流浪漢沒意識到危險。當(dāng)?shù)毓賳T說,為競爭“全國衛(wèi)生城市”,他們把縣城劃塊,每一塊地面都有一個清潔工專門打掃。包括流浪漢睡的躺椅,沒人會轟他走。
這些年,閉塞的彬縣因煤礦積累了財富。當(dāng)?shù)匦麄鞲刹空f,他們?yōu)榻逃度肓舜笫止P,幼兒園到高中都是義務(wù)教育,還花了2.2億元建造職業(yè)教育培訓(xùn)中心,教學(xué)樓的門柱子都是比著美國高等學(xué)府建的。
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小龍和小康跟警察說,睡得迷迷糊糊的流浪漢,從廣場看臺邊的躺椅上坐起,沖他們抱怨:“朝一邊兒去,趕緊走!”
小康把小龍拉到一邊,陪他聊天。他們坐在廣場上,胖子窩在躺椅一邊。小康勸小龍,“不要弄了”,“跟人家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傷人家?”少年們嘰嘰喳喳地吵著。被吵醒的流浪漢又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叨。小龍沖著他說:“這廣場是你睡的?去你媽的!”
流浪漢坐起身回了一句:“我在這睡不睡,關(guān)你啥事?”小康拉著小龍:“不要弄了!笨闪骼藵h依然罵罵咧咧。他再次準(zhǔn)備睡覺,嘴里念叨著:“小屁娃,你媽的!”
小龍被許多人罵過,上學(xué)時,考試只拿十幾分,被老師罵過,被父親打過;打工后,打他的人就更多了,不滿意他的工頭、發(fā)脾氣的老板,動不動就揮手朝他頭上打。他一直留光頭,直到最近漸漸長出細(xì)細(xì)的頭發(fā),長不出頭發(fā)的地方,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傷疤。
在看守所,小龍抽著煙,眉毛瞪得老高,跟警察辯解:“他不罵那話,我絕對不會理他!
當(dāng)時,小龍?zhí)统鲈?元店買的刀,沖向躺椅上的流浪漢,朝胸口刺了一刀。后來法醫(yī)鑒定,這一刀直直刺中心臟。
流浪漢掙扎著起來,邊喊救命邊跑。小龍跟在后面追,結(jié)果流浪漢一轉(zhuǎn)身,抓住小龍的刀刃爭奪起來。小康慌了,沖過去用刀背狠砸了一下“瘋子”,拉起小龍就跑。
胖子嚇得從躺椅那邊跑開了。小龍摔了一跤,手里的刀掉在廣場臺階上,也顧不得撿。另兩個“兄弟”跑進(jìn)了廣場后的山了,至今沒被找到。
生活只有兩種模式:種地,打工
準(zhǔn)備了一晚上,什么都沒有搶到,小龍接受不了。他迫切地需要錢,去買一張火車票,去北京。
他對北京的印象“好著嘞!”他在北京當(dāng)過后廚,做過保安,還在肯德基做過冰激凌。在他的描述里,在北京每個月能賺三四千,還包吃包住,盡管住的只是四五個人拼一間的地下室。他說,自己兩年賺了4萬,還寄給了爸爸1萬7,甚至談了一次戀愛。
但小龍爸爸說,從沒收到過兒子寄來的錢,甚至很少接到兒子的電話。他很擔(dān)心兒子,他說小龍和自己一樣,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出門抓瞎。娃出門打工時,還不到他肩膀高,兩年沒回家,再見面已經(jīng)比自己還高了。還學(xué)會了抽煙,一天至少抽半包,胳膊上也不知什么時候烙下了一個個圓形傷疤,像是被煙頭燙過的。
5歲那年,小龍媽媽跑了。一家人靠爸爸種地過活,小龍從小看著爸爸擔(dān)著扁擔(dān),踩著泥走2里地,從村里往山上擔(dān)肥料,從山上往家里擔(dān)小麥,一畝地有時得擔(dān)個五六趟。
小龍爸爸48歲,也打過工,在深圳給人鋪路,干了4年,帶著幾萬元工錢和一身的風(fēng)濕病、動脈硬化回來了。他回村做的第一件事是蓋房子。他把小龍從北京叫回來,要他待在家里,“外面社會太復(fù)雜,我怕他出去出事”。
這對小龍來說太難熬了。生活只有兩種模式:出門種地,回家做飯;外出打工,回來蓋房子。去北京的路似乎堵死了,爸爸不給他路費,自己打工賺的錢又少。
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張火車票
天亮了,負(fù)責(zé)打掃廣場的清潔工在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了全身冰冷的流浪漢,胸口流出的血凝結(jié)在地面。沒過多久,警察和醫(yī)生也來了,電視臺派了記者拍新聞,看熱鬧的人們圍在流浪漢的尸體周圍。
警方說,直到今天他們也不知道,廣場上被殺的流浪漢是誰。唯一的方法只有等,等到有天他的家人來報案,如果血液能跟流浪漢的相匹配,也許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胖子只有13歲,交由父母管教,從縣城倒閉藥廠下崗的父親,舉家搬離了彬縣。小康爸爸帶著兒子,到公安局自首。
小康小學(xué)考過全班第八名,“三好學(xué)生”獎狀至今還貼在家里。小康父親在煤礦工作,每個月3000多元,小康母親不識字,沒工作。為了讓小康讀縣里的中學(xué),一家人搬進(jìn)城。小康和兩個姐姐、父母擠在城中村的一間房里。
房里只有一盞發(fā)黑的白熾燈,小康媽媽一心想讓兒子讀好書,把印著古詩詞的舊歷貼滿出租屋墻壁。她捂著臉哭著說,今年3月,上初中的小康鬧著不上學(xué)了,要賺錢。
在警察面前,小康扭捏地坐在角落,聳著肩膀,用手掌摩挲著自己的膝蓋。他在火鍋店打工認(rèn)識了小龍,跟他拜了把子。他不同意“二哥”提出的搶劫,但不想忤逆小龍。
警察去抓小龍時,小龍爸爸破天荒地撒了謊,他試圖騙警察離開,然后送小龍?zhí)幼摺?伤玖拥娜鲋e技術(shù),被警察一眼看破。
最近,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房子后,背對著院子抽煙。在全村唯一貼著白色瓷磚的空蕩蕩房子里,小龍爸爸坐在小板凳上。蓋起了新房,卻還沒有大門,小龍從小玩耍的院子就那么敞開著。這個父親摩挲著粘滿煙灰的手掌,說:“房子好了,娃沒了。”
在看守所,小龍一直昂著頭,只在說起一件事時埋著頭。他說,殺死流浪漢那天,他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他想再去北京打工,賺一筆錢,給爸爸買一輛三輪摩托車。這樣,爸爸就不必扛著扁擔(dān),一步步走著去擔(dān)麥子了。